《东京梦华录》是一卷琐屑之书,又是一卷颇具野心之书。说其琐屑,凡事无巨细,一一揽入书中,萝卜白菜一筐撮;说它有野心,且野心勃勃,是其企望将一整座繁华的京城一网打尽,一古脑地搬进书去,意欲成就一本有关京都的百科全书,胃口很大的。《东京梦华录》上下两卷,洋洋近六十万言,认真啃下来,实在需要一些耐心。宋人朱洪说,看书如捉贼,“须于盗发处,自一文以上脏罪情节,都要勘出。莫只描摸个大纲,纵使知道此人是贼,却不知他在何处做贼,亦不得。”(《朱子读书法》)捉贼自是有趣,故而读书在趣,有趣味的书,哪怕卷帙浩繁,也会乐此不疲;无趣,即便戋戋小册,也味同嚼蜡,让人昏昏欲睡。不过,《东京梦华录》是卷可信之书。它写的是北宋东京汴梁一座城池的文化荟萃,问世于南宋,离北宋“亡国”不远,也时日不久,乃作者对故都一目凄凉而又怀恋的回望。作者孟元老是南宋户部的一个官僚,去国不久,所写“东京”近乎当下流行的“城记”类文化读物,且“字必从俗写,物必从俗称”的地方志书。 当下,国人很怀恋北宋的时光,媒体上争说中国人最愿意穿越回去的朝代,就是北宋的锦绣年华,东京汴梁的时光恰是北宋年月的精华集萃。先读一首诗吧:“高卷珠帘挂玉钩,香车宝马到门头。花红利市多多赏,富贵荣华过百秋。”实际上,那时的东京是一座宽容的文化城市,文人骚客们如鱼得水,悠游自在,身价极高。国学圣手陈寅恪有一句理直气壮的话:“华夏民族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,而造极于赵宋之世。”然而,《东京梦华录》专事东京都城繁华的笔墨并不多,繁华不浮现在表面,内里文化的繁华才是真正的繁华,令人向往。不似张择端《清明上河图》一目了然。“上河”是东京的旧称,俗称,犹如今人称“赶街”,宋人去东京,即称“上河”,都城即在汴河之上。东京乃一座文化之城,因而文人当道,已演变为一种文化习惯。 文人之重,不只说说而已。《东京梦华录》摘记宋话本苏长公章台柳传,苏东坡曾呼一名章台柳的女子陪酒,此女有才,善吟,且善文,会唱歌,东坡允诺若章台柳能依她名“柳”字作诗,“若做得好,纳了花冠褙子,便与你从良嫁人去,敢是我就娶了你。”于是,章台柳“将起笔来作一词,乃是沁园春。”“弱质娇姿,黛眉星眼,画工怎描?自章台分散,隋堤别后,近临绿水,远映红蓼。半占官街,半侵私道,长被狂风取次摇。当今桃腮杏脸,难比好妖娆。……”最后,苏东坡是否纳了章台柳,没了下文。不过,文人的放肆,由此可见一斑。还有一例子,官妓王英英,善笔札,学颜鲁公体,蔡襄复教以笔法,晚年作大字甚佳。梅圣俞赠之诗云:“山阳女子大字书,不学常流事梳洗。亲传笔法中郎孙,妙作蚕头鲁公体。”此“中郎孙”,即宋四家中的蔡君谟也。 文人的受追捧,不但在民间,即使宫廷,也概莫能外。东京保和殿西南,有一座玉真轩,乃官家第一宠幸安妃娘娘妆阁,造得极是华丽,金碧辉煌,玉栏玲珑,却让一个宠臣,当然也是一个书法家蔡京题诗殿壁:“琼瑶错落密成林,桧木交加午有阴。恩许尘凡时纵步,不知身在五云深。”这可真让蔡京露了一回脸,他不但题了诗,还常被招来侍宴。有文人吃了蔡京的醋,作诗曰:“保和新殿丽秋辉,诏许凡尘到绮闱。雅宴酒酣添逸兴,玉真轩里看安妃。”文人们也自视清高,很是自负。一回,“欧阳文忠公尝得暴下,国医不能愈,夫人云:‘市人有此药,三文一贴,甚效。’公曰;‘吾辈脏腑与市人不同,不可服。’夫人使以国医药,杂进之,一服而愈。公召买者,厚遗之,求其方,久之乃肯传。”当然,《东京梦华录》非一部文人放浪趣闻录,既然去东京故都街上走一走,其城市景观书上描写是重头戏。笔墨触及城市的方方面面,角角落落,不可一一胜数。在此,我仅采撷一鳞半爪,也就是东京城最有特色的“御街”。“御街”,可说是现在所有城市几乎都有的景观街。东京的“坊巷御街,自宣德楼一直南去,约阔二百余步,两边乃御廊,旧许市人买卖于其间,自政和间官司禁止,各安立黑漆舣子,路心又安朱漆舣字两行,中心御道,不得人马行往,行人皆在廊下朱舣子之外,舣子里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,宣和间尽植莲荷,近岸植桃、李、梨、杏,杂花相间,春夏之间望之汝绣。”如此景观街衢,真真的别具一格。有逛街的,走累了、饿了,自然要找一吃饭的地儿,东京的酒楼茶肆多如牛毛。单说白樊楼,后又叫丰乐楼,那可是仁宗皇帝时常光顾的地方。有吃客曾与仁宗邂逅,作一词鹧鸪天,词曰:“城中酒楼高入云,烹龙煮凤味肥鲜。公孙下马闻香醉,一饮不惜费万钱。招贵客,引高贤,楼上笙歌列管弦。百般美物珍馐味,四面栏杆彩画檐。” 常食甘肥生腻,一碗稀粥开胃。秦少游与钱穆父居东京东华门之堆垛场时,少游曾以诗赠钱穆父,云:“三年京国鬓入丝,又见新花发故枝。日典春衣非为酒,家贫食粥已多时。”钱穆父见诗,遂以米二石送之,复送诗一首回赠:“儒馆优贤盖取颐,校雠尤自困朝饥。西邻无禄为多少,希薄才堪作淖糜。”诗人也穷,人虽怜才,多有戚戚,然食粥也一乐也。况乎东京粥之好,以为民谣颂之:“晨起一瓯粥,香粳灿如玉。稀粥要得所,进火宁过熟。空肠得软暖,和气自渗漉。过午一瓯粥,瓶罍有余粟。淡薄资姜盐,腥秽谢鱼肉。……” 闲中觅伴书为上。我想,《东京梦华录》一书的趣味全在它的“琐屑”,言及城市建设、饮食、民风、民俗、药理、茶饮、游戏、歌舞、欢场、游乐……藏珠玉于咳唾,纳珍奇于笔墨,诸多人间物事,皆小处着眼,细微点滴之末作文章,寻文趣,彰意旨,见真意。这且不说,整部《东京梦华录》还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乡愁。德国诗人诺瓦利斯有句名言:“哲学是一种乡愁,是一种无论身在何处都想回家的冲动。”而孟元老的乡愁,是一种回不去的悲伤与哀婉。北宋亡了,故都汴梁成了别人的乐园,往昔一座繁华之城成了别家的锦华,那是怎样一份惆怅,怎能消解得了啊!因而,整卷书一纸的深情缅怀,一纸的拳拳眷恋。一个写字的人,一个书画家,一个以弘扬传统文化为己任的人,怎可不去了解一下这样的东京,这样的故都汴梁,怎不可以凭借文字之车去东京故都走一走,逛一逛。走一走,与不去走一走,大不一样,滋润笔墨,润泽心田,断断少不了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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