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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那天，我起得格外早，去陪父亲考试——驾照科目四。他早已穿戴整齐，坐在椅子上等着，双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膝上，见了我，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期待与局促的神情。 “爸，我们先吃早饭吧。”我接过他手里的资料袋，轻轻地说。我买了街头那家的煎饼、包子和父亲最爱喝的蛋花汤。他吃得很慢，很仔细，仿佛在完成一件郑重的事。我看着他低头吹散热气的样子，花白的头发在晨曦里闪着柔光，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牵扯着，有点酸涩。 送他进考场前，我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，一遍又一遍地嘱咐：“爸，题目看仔细，别紧张，不急，慢慢来，时间够用。”他点点头，脸上带着孩子似的、全神贯注的神情。我帮他理了理微皱的衣领，他转身走进了那道门。看着他一步步走进去的背影，那曾是多么宽阔、能为我遮风挡雨的脊背，如今在略显宽大的衣衫下，竟显出几分清瘦与脆弱来，脚步也带着一丝迟疑。 这情景，何其熟悉，倏地一下，将我拉回到了许多年前。那也是这样一个清晨，我去县城参加一场重要的入学考试。父亲像我这般，早早起来，陪我出门。初冬的风带着阵阵凉意，我跟着他穿过尚未苏醒的街道，路旁梧桐树高大而又坚毅，偶尔有几枚梧桐叶打着旋落下，晨光细丝般透过叶隙，掠过父亲宽阔的脊背。临进考场，他拍着我的肩膀，话不多，只是用力地看着我叮嘱：“不要紧张，慢慢做。”那时，父亲是我的山，让我心安，也让我充满力量。而今，似乎是岁月悄然转了个身，将我们的位置调换了过来。我成了那个送考的人，成了那个絮叨着“不要紧张，慢慢做”的人。 考场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。候考大厅里那排塑料椅子，硬邦邦的，我坐在上面，目光却一刻也未曾离开那道门。我的呼吸，也不自觉地跟着他的一举一动，变得轻缓而绵长。等待的时光在秒针里发酵。我盯着墙上“安全驾驶”的标语，忽然想起父亲年轻时总说等闲下来就要学车。那时他总在深夜归家，车灯划破黑暗的瞬间、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都是平常生活的韵脚。如今他终于要握住属于自己的方向盘了，却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。 考试大厅玻璃门有些反光，只能望见五十九岁的父亲一个模糊的、微微佝偻的侧影，像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，花白的头发在日光灯下显得格外刺眼——父亲好像真的老了。我的心里，像是被什么东西细细地碾过，一阵说不出的心酸，漫了上来。这个驾照，是父亲念叨了许多年的一个梦。从前，他总被生活裹挟着，忙忙碌碌，像一只永不停歇的陀螺，为了我们姐弟仨，为了这个家，一圈一圈地旋转。考驾照那点“闲工夫”，于他而言，是一种奢侈。我们都以为，这个梦，大约会随着他日渐斑白的两鬓，一同被岁月尘封起来。 谁曾想，竟是一场病，给了他这个“空闲”。脑梗痊愈后，父亲在家休养，时间忽然变得充裕而寂静。也正是在这片寂静里，那个沉寂已久的梦，又悄然苏醒了。我们姐弟仨起初是担忧的，可他眼神里的那份执拗，让我们把劝说的话又咽了回去。 走廊里安静极了，我坐在那里，思绪纷纷。我不知道父亲在里面答题是否顺利，可我什么也做不了，只能这么静静地等着，像他当年在学校门口，揣着一颗焦灼而又满怀期望的心，等着我一样。而今却换成了我，在这里体会着他当年那份沉甸甸的牵挂。原来，生命无声的轮回转换，就藏在这看似平常的陪伴里。 不知过了多久，父亲走了出来，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倦，像个完成了作业的学生。 “过了吗？”我迎上去，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。 “过了。90分。”他点点头，语气平静，声音里有掩不住的颤抖，更有一种梦想终于落地的踏实。 我接过他手里的资料袋，触到他微凉的手指。“爸，这是您考过的奖状哈。”我笑盈盈地递过去一枚金灿灿的梧桐叶说。父亲笑了。 回家的路上，阳光正好，父亲靠着车窗睡着了。车外的梧桐树又簌簌落下几片叶子，我数着爸爸均匀的呼吸，忽然觉得这个初冬格外明亮和温暖。微风撩起他额前的白发，我轻轻将车窗关上，看到父亲的手还在紧紧攥着那枚“奖状”。 车轮碾过柏油路的声响里，我仿佛听见时光在耳畔低语：我能做的，不过是像当年他陪着我那样，耐心地、温柔地，陪他走过往后的人生旅程，一声问候，一路梧桐雨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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