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蒙洼的秋天,是从一片叶子的颜色悄悄转变开始的。 记得小时候,暑假的喧嚣刚刚散去,空气里便透出些清爽的意味来。 我常常在放学后,跑到村口那棵乌桕树下张望。它的叶子,在夏天里是蓊蓊郁郁的一片墨绿,入了秋,边缘便先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焦黄色,像被岁月的烟头不小心烫了一下。随后,那焦黄便不可抑制地向着叶脉深处浸润,渐渐酿出些浅赭,最终,在某一个清冷的早晨,或是某个夕阳浓烈的傍晚,轰然一下,迸射出那种惊心动魄的红来。不是花的那种娇嫩的红,是沉沉、厚厚的,带着泥土与风霜底子的红。 这时,祖父便会站在院子里,眯着眼看看天,又看看地,然后扛起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,对我说:“走,小子,地里的花生等不及了。” 蒙洼秋天的红,第一笔,是写在泥土里的。 花生的叶子已然有些斑驳,但将那花生棵子连根拔起,却是一个令人屏息的时刻。双手攥紧秧苗的根部,腰背微微下沉,借着腿劲儿和腰劲儿,猛地向上一提——“哗”地一声,一大家子胖乎乎、沾着湿泥的花生,便热热闹闹地破土而出了。它们还带着泥土的温润气息,那“麻屋子、红帐子”,此刻都裹在泥壳里,显得朴拙。 但我们都晓得,剥开那层外壳,里头躺着的,便是一粒粒穿着淡红衣袍的果仁。那红,是内敛的、谦逊的,是土地深处酝酿出的、最本分的红。 扯花生是个费力气的活儿。我学着祖父的样子,弯下腰,整个田野便仿佛只剩下了我的脊背。太阳依旧是火辣的,汗水顺着额角流下,滴在干裂的土地上,瞬间就没了踪影。手臂很快就开始发酸,腰也像是要断了一般。祖父却不言不语,只一下一下,极有韵律地重复着那弯腰、发力、抖土的动作。他的背影,在秋日的天光下,真像一张拉满了的弓。他偶尔直起身,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抹一把脸,指着地里那些被我们遗漏的、散落的花生说:“一粒也不能糟蹋。土地不骗人,你流多少汗,它就给你多少果。” 祖父的脸,是常年被日头烘烤出的古铜色,手臂上青筋虬结,那也是另一种红,是汗水与岁月反复浸染后,生命的原色。 当满畈的稻谷翻起金黄的波浪时,那红色便暂时退居幕后,让位给这铺天盖地的富足。但很快,它就会以一种更炽烈、更张扬的姿态,重新占据这片原野。 那便是高粱。 看蒙洼的红高粱,须得在傍晚。 当西斜的太阳将最醇厚的金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时,一株株高粱像一个个倔强的火把,高高举着沉甸甸的穗头。那穗子,是由无数颗绛红色的小珍珠攒聚而成的,密密匝匝,结结实实。它们被夕阳一照,每一颗都像在燃烧,透明似的,红得发紫,紫得发亮。 风一吹过来,整片高粱地便“沙沙”地响着、摇曳着,那是一片流动的、奔涌的火焰,仿佛把整个秋天都点燃了。 这时,祖父会停下脚步,点上一袋烟,默默地望着这片红。“瞧见没,” 他慢悠悠地说,“这高粱,性子最硬。 风雨越大,它腰杆越直;日头越毒,它颜色越正。咱蒙洼人,就得有点高粱的劲儿。” 我忽然明白了,蒙洼秋天的红,原来不只在叶上、在果里,更在祖父那古铜色的臂膀上,在他望着庄稼时那沉静而炽热的目光里,在那些弯腰劳作、而后直起腰来收获的人们的生命里。 如今,我又站在老家的田埂上。 我蹲下身,像当年那样,从泥土里抠出一颗被遗忘的花生,擦去泥土,剥开,将那粒穿着淡红衣袍的仁放进嘴里。 一股清甜的、带着泥土腥气的汁液在口中漫开。 是了,这就是蒙洼秋天的味道。 这味道,连同那片土地上的每一种红——从泥土里谦逊的红,到高粱秆上炽烈的红,再到祖辈脸庞上坚韧的红——早已红入了我的心里,成为我生命再也无法剥离的底色。 |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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