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母在天上牧羊,我看得清清楚楚,跑回去告诉母亲,她怎么都不信。 母亲和祖母在天上牧羊,我看得清清楚楚,跑回去告诉父亲,他将信将疑。 父亲、母亲和祖母在天上牧羊,我看得清清楚楚,跑回去告诉墙上的那些照片、门前的蜡梅花、飞过的白鸽子,它们都确信无疑。六里桥是不是也去了天上,那里住着它失散已久的原住民? 他们在天上,还在忙着人间的活计。有段时间,我像一个在寒风中走丢的孩子,一个人走到旷野里,看看云,看看他们的身影,身体会回暖一些。 六里桥的往事,只要一拎出来,三十年、五十年的岁月薄得像张纸,我在这张纸上能标注出所有的人家及所有人的名字。这个村庄的早晨,不是桃花在开,就是杏花在开;不是云雀在叫,就是画眉鸟在叫;不是狗蛋的爹在赶羊,就是毛蛋的爷在牵牛;不是巧的娘在挑水,就是秀的奶在背柴,到处都在忙。 母亲有个习惯不好。老早就起来开门,一开门就把鸡鸭鹅往外赶,鸡叫鸭叫鹅也叫,母亲扯嗓子一咋呼,狗也跟着一声接一声叫,院里院外、屋前屋后都是叫声。春天里,哪里能一觉睡到大天亮?小孩子惺忪着眼不肯下地拔草。去鸭圈里捡鸭蛋倒是跑得欢,猫着腰钻进去,踩两脚鸭屎钻出来,捧一兜亮晃晃的鸭蛋。最厌烦的事情是,母亲喂猪时还得有个人看着,怕鸡啄了食、怕狗舔了盆;猪吃饱喝足,牵到自家粪堆上,赶出去溜达两步,还不忘背个粪筐,把它拉的屎背回来。 说不上油菜花哪里好。它就像邻村说话算数的剃头匠,甭管天阴天晴,说哪天来就哪天来。油菜花开到铺天盖地时,祖母说:这香气吃到嘴里咽到肚里还香。她老爱打喷嚏,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打的后果很不好,她掉下巴了。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吃饭,勉强能喝点米汤。祖母以往有掉下巴的习惯,她自己慢慢动弹动弹能捧回去。可这一次她没能捧回去,第三天去了医院。从医院回来,祖母没好利索,还是不能吃饭。父亲忍不住埋怨她两声,说她就医时肯定是怕疼,没能让下巴复位。祖母就生气,生气的结果就是拒绝吃东西。一来二去她的身体就垮了。干净利落一辈子的祖母,不声不响地去了。 说不上油菜花哪里不好,可它一来,把祖母接走了,我有点不喜欢它了。 母亲年轻时很能干,在生产队里跟男劳力干一样重的活,为的是多挣点工分,到年底能多分点粮食。每一年冬闲都有冬修水利任务,有一年上河工时,她还怀着孕,怕人说她娇气,下河淘沙子都跟人抢着干。祖母说她憨,身骨好像铁打的,可着肚子长个胆,咋不怕害了孩子的命。母亲也不争辩,仗着身体底子好,该干啥干啥。 土地承包后,母亲对家里的责任田很尽心。家里除了父亲是吃公家饭的之外,加上祖母一共七口人,分得十亩半责任田。有一年夏季,地里大豆遭了虫灾,一地的豆稞被豆虫蚕食得没一片好叶子。父亲因病住院了,家里没人帮母亲干活。没法子,我硬着头皮,胳膊上挎个篮子,跟着母亲去地里捉豆虫。小半天工夫,一人捉一筐豆虫,都填到废井里闷死。母亲连癞蛤蟆都怕,不信她不怕老豆虫。天上掉石头,她也得用头顶着,谁让她是家里的顶梁柱。 父亲是个教书匠,除了一心一意教好学生外,一有闲空就回来帮家里干农活。趁着月色,他连着几个晚上不停歇,能把一个大粪堆都挪到地里。我那时候已经知道心疼父亲了,他在前面拉车子,我就在后面出力帮他推车子,累得腿疼胳膊疼,父亲不停歇我也不停歇。迎面有枣树花的清香,父亲在枣树下停下来,仰面嗅着花香,我也踮起脚跟去迎枣树花的香味。父亲说,今年收枣呢。收枣就是枣子要大丰收,我们有很多枣子吃。一想到有吃不完的枣子,胳膊和腿也不疼了,帮父亲推车子更卖力了。 母亲经年累月在田间走着,走着走着,把浑身的力气耗没了,那些病像杂草在荒芜的田地里疯长一样,把她身体里的养分消耗殆尽。母亲还没到六十岁,就已经不能干农活了。天天胃疼、腰疼、腿疼、脚疼……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。她往后的二十几年是在疼痛的折磨中熬过来的。 母亲不识字,但自幼无师自通学会了剪纸,花鸟鱼虫、五禽六畜都剪得栩栩如生。她到谁家住一阵子,就给谁家剪纸,把剪好的花样掖在每张书页的夹缝里,一本大书都掖满了,她才肯收工。你让她歇着别弄了,她却说,每家都留一本,等哪天我走了,留个念想。我们都笑,以为时光很远,大家都在,幸福也常在,不必远虑。 许多年后,母亲剪的花样还在,而母亲不在了。一回到六里桥,我就想喊饿,喊母亲…… 父亲1956年7月参加工作,1958年8月入党。他很在意他的党员身份,我们几人的党徽都被他索要了去,每件外套上都别着党徽。可“光荣在党五十年”纪念章(他说那是党给他颁发的“金牌”),他是不舍得天天戴的。哪天心里一高兴,才郑重其事地戴在胸前,拄着手杖到小区里踱个来回,跟人炫耀。回回家里来人,他想到的头一档子事,就是急着去拿他的“金牌”,翻过来调过去让人看仔细。 父亲晚年耳背,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。一次在医院病房里躺着输液,他招招手让我过来,说,你问问旁边那床的病人是不是叫刘少臣,在薛集小学上学时,我们是同班同学,他属牛的,比我小一岁。一问,还真是。时隔七十多年,两个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相视而坐,双手相握,说着少年往事。窗外闪着满天星星,窗内的人忘记了皱纹、白发和疾病。那一刻,时空也好像忘记了蓝天和河流,让时间慢慢结晶成纯洁的花纹。 父亲的人生目标是活到九十岁,走的时候还差一个半月不到九十。人问,老人家今年高寿?他便用食指一勾比划个“九”来。父亲喜欢“九”这个字,“九九归一”是佛家象征着修行圆满或“归零重生”的灵性境界。 银杏树都来给秋天送金子,父亲的房前屋后铺成了金色大道。我怎会知道,那佛塔一样金碧辉煌的银杏树,是在等一个人的到来,秋天以最高贵的礼仪,接走了父亲。 我想再一次回到六里桥,回到童年的模样,回到一树蜡梅花的暗香里,轻轻告诉天上的亲人们,等我长大了,想做一只洁白的羔羊,让他们的牧鞭轻轻落在我身上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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